2004/11/10 | 残毒&乱世儿女传说?
类别(My past) | 评论(1) | 阅读(61) | 发表于 14:10

残毒



这回,是我让翠奴去请他来的。

屋外的芍药开得很旺盛,满院都是幽幽的香郁,虫蝶款款翩裢。也不知道现在南疆会是怎样的景色,转眼进府已经三年。

对镜细细的梳妆,换回进府前南疆的装扮。镜中人翠眉如娥,皓眸如水,岁月的锐刀未曾划伤我的容颜,还如当初进府时的美丽。

“公主,侯爷来了。”翠奴已经回来。我点点头,整了整衣襟便走出屋去。

远远的看见一身青衫的他独自站在荷池边的亭子里,几月未见,他还是那般未曾变过,只是更显清瘦了些,眉宇间多了几分浮躁。


见了我,他稍愣了一下。我猜他是不太习惯我换回原来的装扮,这身南疆少数民族的装束在中原这喏大的华丽的侯爷府确实有些格格不入。


稍许,他才说:“叫下人准备酒菜,我们回正厅坐下慢慢谈。”

“不必了。就是这亭子里罢,我比较适合这。”我淡淡的笑着说。其实,我知道他是嫌这偏僻的深院的小凉亭过于简陋而已,他这样的身份是不该在这的。

上一次见面应该在三个月前。我看出他有些不自在,在长达一年的僵持中,我觉得该是回南疆的时候了。起先,我一直认为他会回心转意。

翠奴端上我预先让她准备好了的糕点,还有从南疆带来的我们部落世代相传用来一种红色的花蕊特酿的酒,干红。以前,他很喜欢喝的。

“几年了罢?你还如当初入府时般美。”他说。

浅浅的笑,不语。心里思量着,不知,几十年后,他是否会依然记得我今天的模样。

“这些年来,本侯并没亏待过你吧,夫人。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要什么有什么。难到本侯的一点心愿你也不能遂了我的意?你还想要什么,本侯都给你,只要你答应,如何?”

“我答应不答应,你不都已经娶她进府了么?”我还是笑,淡淡的笑。慢慢的把酒杯斟满干红。

“那你……”他冷俊的脸上浮现出隐隐的不安。

“我不再反对。”很平静的吐出这几个字后,一笑。缓缓的举起斟满干红的杯子“来,干了这杯。我先喝为敬……”干红,红得像血,烈得像火。一股热流从嘴一直往下奔涌,直戳心脏,整个身体燃烧般。心,被灼伤般的疼。

他有点惊讶我的回答,狐疑的看着我含着笑意的脸片刻,顿时轻松了起来。爽朗一笑,举杯,一饮而尽。

“嗬,这酒果真没变,还和当初一样的烈。干红,对么?”

我微笑着点头,边给空了的酒杯添满了干红。还记得,当初刚嫁入府时也时常陪他喝这酒,看花赏月,弄琴起舞……

“嗯,夫人,你有什么心愿,想要什么尽管对本侯说……”很喜欢看他的笑,那种爽直,俊朗的笑。但,那样的笑他很少有,那是需要别人的妥协屈服来交换的。

他笑着打量着我,似乎期待我说些什么。

定定神,不紧不慢的说出这僵持了一年多后的抉择“明儿,我便回南疆。”

我能察觉到他脸上笑容瞬间僵直后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愤怒。

“为何一定要如此?那有什么好的?黄豆般大的部落,能比得上这要什么有什么?”

“那虽然比不上中原,但再如何,都是我的故土。而我没忘记我们部落世代沿袭的族规,一夫不二妻。我必须遵从。”

“这是中原,你是皇上亲点给本侯的妻子。”他的脸开始因愤怒而抽筋。

“我不是中原的人,我和部落族民们的流着同样的血,依守那的祖训。”依然是淡淡的口气。一年的光景,再多的愤怨和痛也磨平了。如今,只差一个句号来解脱而已。


“好!你走!”酒杯被愤怒砸落的声音,斩钉截铁。

不语,那一地碎得干脆的残片让我莫名的畅快起来。心,却是枯涩的落寂。

亭外起风了,画面有些凝重。他只是自顾自不停的喝酒,我默默的给杯里添满如血的干红,看着他饮尽,然后再斟……

我突然停止了斟酒,说:“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可能你没听过,酒的故事。”

“没听过。”

“没听过可能会觉得新鲜些,故事是老故事了。”

他放下酒杯静静的看着我,那眼神让我想起初嫁到中原,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光景。一笑,便开始叙述那个我们部落流传了很久很古老的故事。

传说,我们部落是由两个人数均衡的小部落合并成的,一个是阿西娃领导的女人偏多的伲族和一个奴南领导的男人偏多的鞑垭族。为了避免纷争,新族长制定了一夫只配一妻的规定。几百年来,我们部落的族民们都沿袭遵从这个祖规。直到后来,有许多游牧民族从我们部落经过,族里许多成了亲的体精力壮的小伙子们抛下妻小随着路过的游牧民族去寻找更肥沃的土地。可是,最后再回到部落的人却很少。更多的是违背了族规和当初的诺言,和游牧民族的姑娘成了亲,不再回部落,就这样抛弃了原来的妻儿。有一个成了亲叫佑桑的小伙子也经不起诱惑要随一队游牧民族去远方寻找更肥美的土地。临行前,他们家的老丈公为他送行。喝了酒,他觉得酒味道有点特别。送他上路的时候,老丈公要他一个月回来一次,否则毒发身亡。原来他喝了族里祖先传下来的秘方酿制的毒酒,这种毒,只有配制的人才能解。

“后来呢?”他一动不动的望着我,关心起那个小伙子的命运。

“佑桑按期每个月回到部落里,老丈公给他喝了缓延毒性的汤药。后来……佑桑终于厌倦了每个月从千里之外赶回部落的劳累,留在族里,再也没离开过。”

我在结束故事的同时给他的杯子重新添满了似血的干红,说:“来,再一杯。”

他迟疑着不肯举杯,不安的望着我,脸色有些苍白。

我叹了口气,一种从没有过的累。于是,起身,行礼,告退。

“站住。”未走出亭子,便听到他喝道:“一定要如此你才称心如意么?这些年来本侯有什么亏待过你?皇上后宫粉黛三千,堂堂一个侯爷三妻四妾有什么错?你何苦这般固执,你要什么本侯给你什么,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一定要反对?”

“我要的,你真的给了么?现在,侯爷该解脱了才对的,你不正期待着这天么?何况,我反对与否重要吗?早在一年前,侯爷不是已经娶她进府了么?”三年的夫妻,两年的同床共枕,到头来竟是同床异梦。罢了。

撑灯时候,窗外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懒懒的依窗闲看翠奴收拾行装。他差人来说,回南疆的事先缓着,当初是皇上赐婚,今儿就算要回也得先讨圣谕。

一宿无眠。

次日,那女人忽然来请见。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细细的打量,翠袖紫裙,俊秀的面容,娥眉朱唇,是个标致的人儿。只是面色有几些苍白、失措。一见我便着急的说:“侯爷中毒了,请夫人去看看吧。”

“怎么会?吃了什么东西了么?”我有些吃惊。

“他……”她似乎有些犹豫“侯爷昨晚从夫人这回去后,没多久就这样了,什么也没吃。不知道在夫人这……”

嘴角掠过一丝苦笑,无奈道:“昨天翠奴只是准备了一些平常的糕点。”

“可……夫人,侯爷表现出的症状是中毒,而且很痛苦……夫人真的不知道吗?”她娇美的两颊微微的涨红,眼睛直直的看着我。

我稍稍凝视她一会,很平静的问:“大夫怎么说?”

“大夫也诊不出,只有求夫人了。侯爷说,夫人有办法。”

“求我?我能做些什么么?”我有些奇怪的看着她。

“是。夫人清楚的,昨儿,侯爷在这喝了酒……”我分明看到那眼中流露出的是猜疑和怨恨。

“那只是干红,以前他常喝的。”我唯有无奈的摊手说“我无能为力,或许派人进宫请太医来诊治会管用。”

几日后,皇上的圣旨下来了。临回南疆那天,他来送我,下人搀扶着来,整个人虚脱般。

“真的……就这么走了么?这些年来本侯怎么待你,你知道的,并没伤害你的意思啊。”连声音都那么苍白无力。

“嗯,是的。”一笑,对他,我习惯了那么淡淡的笑。一年来,我发觉那是不是一种动作或表情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掩饰很多东西,例如伤,例如痛……

“那酒……你能解掉的对不对?”

“酒只是酒。有时候,疑心会比毒酒更毒。”

我回南疆已经五年了,仍然做我的公主。只是在帐篷外面植满了中原的芍药。

出使中原的阿爸桑回来说,他之后又娶两位夫人,也戒了酒,只是身体渐渐不支,越显苍老。

阿爸桑问我对他说了什么,我说只是讲了个故事,那个关于毒酒的故事。

“他信了?”

“我也没想到他那么脆弱。”

干红,一种红色花蕊酿成的酒,烈得象火,红得似血……
乱世儿女传说之雪落无声



(汉献帝建安十八年)秋七月……天子聘公(曹操)三女为贵人……

  (汉献帝建安十九年)十一月,汉皇后伏氏坐昔与父故屯骑校尉完书,云帝以董承被诛怨恨公,辞甚丑恶,发闻,后废黜死,兄弟皆伏法……

  (汉献帝建安)二十年春正月,天子立公中女为皇后……


                    ——《三国志·魏书·武帝纪》



(一)

  你若问我这一生中最敬的是谁,爱的是谁。我大约会回答你,是我的爹爹吧。

  犹记得从前他到我娘这里来时,总把年幼的我抱在膝上,仔细听我说些孩子气的天马行空的话。他教我下棋,我输的再惨也死不要让子;他教我读书,我总是一知半解的就满腹奇谈。爹爹从不把我当作孩子,有时候听到我的什么言语,还要认真思量一阵才回答。我逗得他展眉笑了,开心之余,他便叹口气说:“可惜是个女儿,这么多孩子里,性子最像我的,就是她了。”我想爹爹也许不过是无心之谈,不过娘每每听了,总要哭上一晚。

(二)

  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了儿时的事来。在这环佩如云,簪钗流雨的车队之中。娘坐在我身旁,戴着她所有的首饰,嘴角不自主的抽动着。我知道她是有些掩不住心中的激动了。她唯一的女儿就要入宫里作贵人去,而云夫人那边的四姊、韩姬那边的五姊和七妹都不成。爹爹不挑她们,却挑了我。

  昨夜里娘哭的泪水涟涟,我知道那是快乐的缘故。“娘就是现在死了,娘就是死了也不枉了。”她反反复复的说着这句话,说到最后我简直腻烦,自推开窗子去看天上的星星。

  “娘,我的名字是爹给起的么?”娘一愕,泪水还挂着,脸上却突然现出微微的红晕来。这是她最喜欢的话题。

  “是啊,那时侯还是在军中,十二月天里,大雪纷飞。大人抱着你,站在雪地里。他说:‘碧落苍穹上,该是在落梅花吧——雪是天上的花朵,就叫华好了。’”

  娘提起爹爹,从来只叫“大人”,她对于陪着“大人”在军中的那个冬天,印象极深。细碎到哪一日天气如何,爹爹都说了些什么话,全记得一清二楚。有时候我想,娘大约是很爱很爱爹爹的吧。可是我从来没有问过她,即使问了,她也许也无法回答。

(三)

  辇车在中门前停下,陪舆的长辈要下车了。宫女们打开舆门,放下踏凳,清清脆脆的喝一声:“请老夫人。”娘的脸上才刷的落下两行泪来。她许是终于明白自己要和独生女儿分别了,死死的攥住我的手不肯放开。我看着泪水坏了她脸上的脂粉,眼睛也是湿湿的。

  娘脸色发白,嘴唇翕动,仿佛要说些什么,却一头软倒了。我急忙抢上去扶,那门口不长眼的丫头依旧絮絮的说什么鬼时辰要到的鬼话。我狠不得一掌打飞她到地上去,可是终是知道不行的。

  于是舆门又闭上了,车辇又开始缓缓移动——娘却不在了。

(四)

  贵人是仅次于皇后的品级,妃嫔中的极致了。但是册封贵人毕竟不像迎娶皇后一般,这不是个真正的婚礼,只是个仪式罢了。

  我和二姊宪、三姊节并肩入了昭阳殿。一连串过场下来,我们每人手中捧定一个丹漆托盘:盘内是一枚小玺,一套朝服——这是皇帝的赏赐;一挂赤金点翠的挂钏——这是皇后的赠品。我知道在这种场合中是绝对不可以抬头的,可是在接过托盘的时候仍是忍不住向上扫了一眼。一眼间,便看见了。御座上坐着的那个男人面容白净,微胖的脸勉强称的上俊秀。仪式结束踏出殿门的时候我悄声对二姊说:“皇上还很年轻啊!”二姊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扭头就走。

(五)

  我们三姊妹住进了昭阳殿西一带新建的宫舍中。都是最新的式样,宽敞豪华,横有凌空的飞虹桥。我看着斗拱上绘着的神仙花鸟,在入住淑影舍的第一个晚上,辗转反侧。

  总是一闭上眼,就会看见娘那两行泪来。我一直以为爱娘远没有爱爹那样深。因为娘是极易读懂的,我七八岁上就能猜出她的全部心思;不像爹爹,仿佛永远高高在上,永远是个迷。可是在这个夜里我想的却都是她,我翻了个身,轻轻叹息。

  守夜的丫头急忙忙过来:“贵人有什么吩咐?”我不知怎的就问她:“皇上呢?”那小蹄子笑了,烛光里照的脸上都是暧昧神色。“皇上在景明殿贵人那里。”我看着她讨厌的神气,更加心烦意乱。终于忍不住一个巴掌甩将过去,把满屋的人都轰散了。心里郁郁的好不难过,坐在榻边,泪水终于是落了下来。

(六)

  我住的地方在宫苑的深处,平日里除了死气沉沉的太监宫女,半个人也无。因为入宫的第一夜就莫名其妙的大发脾气,下人们总是躲着我走,不听到叫唤谁都不愿近身来。

  于是我常常不带侍女独自站在飞虹桥上,冷冷的看着四方。冷冷的风吹过高墙之间的缝隙;吹过我纷飞的鬓发。

(七)

  陛下在第三夜里就驾临了淑影舍。他是个非常“温和”的男人。我要叩、要拜他都急急扶住,喏喏道:“不必,不必”。不过他的“温和”看不出半点气度,只是显得战战兢兢罢了。
  ——他战战兢兢的和我说了几句话;
  ——战战兢兢的解衣卧在我身边;
  ——战战兢兢的抱住我……

  微微的烛光中,他蹙着眉睡着,仿佛在梦中亦有无穷的担惊受怕。我突然间觉得,睡在我身边的这个男人很是可怜。这个天下最尊贵的男人,我的夫君,如同一只受惊的兽。我轻轻拉过锦被盖住肩头,他便醒了。呼吸沉重的,瞪大眼睛望着我。我心里有什么东西缓缓流过,我说陛下,夜里我怕的很,可以握着陛下的手吗?

  他一愕,脸色却平和多了。他说好的,在被衾下找我的手,他的手心一片冰凉——

(八)

  陛下每四五日便来临幸一次,他照例战战兢兢的巡游过皇后、二姊、三姊和我。他的谨慎和无奈,有时候想想甚至让人心酸。我是个不爱把规矩方圆放在心上的女人,我同情他的尴尬;可又忍不住厌恶他的猥琐。

  他和我爹爹不同,和我自小对男人最完美的印象完全相反,但是在那暗夜里寂静犹如墓穴的深宫中,我总是盼着他来的。
  ——除了盼着他来,我也无事可做。

(九)

  “陛下尝尝我的莲子百合羹吧。”我端着个小小的镏金碗轻轻说。他连连摆手,脸上发青。仿佛洪水猛兽,避之惟恐不及。我黯然一笑:“陛下不爱喝烫的吗?”用小小银勺舀起半勺送进口里,“可是已经凉了啊。”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的夫君终于是伸出手来接过我手中的碗,额头上挂着一滴汗珠。

(十)

  “你叫什么?”黑夜里他突然问。“华,曹华。”我答。“我生在十二月,漫天大雪,雪是上天的花朵,我便叫这个字了。”“……朕也很喜欢雪花的,冷清清自由自在……悬天有色,落地无声,安安宁宁的飘着……很美。”

  他转过头来望我,忽得笑了。“朕在,你夜里不怕了吧。”我实在是没想到他竟把我随口说的话放在了心上,脸孔发热。他却笑得更加欢畅。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笑。这个平庸的男人笑起来是好看的,整个人都生动了。可是他一笑,眼角就堆起一丛细纹,我才恍然发现,他原来没有看上去那样年轻。

(十一)

  我是贵人。照理说我该当每日去给皇后请安的,可是我厌见伏皇后脸上的神气。她是个嘴角坚毅的女人,总是永远全套皇后装扮在身。她大概也是厌见我的,因为我总是不自觉的挑衅她的威严。

  她讨厌我们曹家的女人,同时又怕的很。我们每次见面,到最后仿佛都是我心存不敬,着意欺负她。两个人都不痛快。

  不到一月,她便冷冷的道:“贵人年轻,住的又远,每日的觐见就免了吧。”我求之不得。

(十二)

  开始时我也常去找二姊三姊,可是去了三四次之后就再也提不起兴趣。二姊整日里作女红:用金线绣一块极大的,仿佛永远也绣不完的红色织锦。她不爱说话,一说话必是旁敲侧击的指责我行事乖张,有悖妇德,颠来倒去永远是不变的主题。

  三姊那里更糟,我一去她就牵着我的手抹眼泪,什么都不说却可以默默哭一个下午。月余后这种情况越来越严重,她开始神经质的狠命绞着自己的雪白手指,在她住的安乐坊中踱来踱去。

  我觉得这种日子无趣之极。每日里只呆呆的看着烛花爆了又爆,暮色中几只野雁飞过苍白的天空,了无痕迹……

(十三)
  到了第二年冬天,我却不得不常常和二姊待在一起。因为三姊的状况是愈发糟糕了,已不怎么认得人。整日里披散着头发,缩在床角,谁一碰她便尖声呼叫;像个几岁小孩子一样满屋子寻娘。御医伺候在外头,有的说是热毒入脑,有的说是中了邪。汤汤药药、拔楔祈福都做过了。人依旧只见恹恹,不见好转。

  “三姊是思家思的狠了。”守着她终于安静睡下,我说。她的眼角有颗小小泪痣,即使是入了梦,那里还不时的淌下泪珠来。

  二姊听了,只淡淡道:“自古这宫门,进得出不得。这又有什么法子……”我当下便有些郁郁:“难道就眼见三姊死在这里不成?”二姊冷冷的望了我许久,突然一声长叹背转身去:“死了?死了便好了,死了便出去了。胜于在这里不死不活的熬着……”她背着我,肩头微微有些发颤。我想说些什么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静默中只听得到三姊在梦中的魇语。

(十四)

  便是这个时候,从家中的信送了进来。二姊吩咐呈上,自己却并不转身。内侍把信递在她伸出的手上,低着头急急退了出去。我无奈微微苦笑,假意走到三姊榻前帮她曳住被角,转过身时果见二姊已站在烛光亮处了,脸上隐隐有擦过的泪痕。

  二姊将信看过递给我,轻轻道:“范夫人病了。”范夫人是我娘的尊号。我听了心中一惊,急急去看。上面赫然写着娘已三天不进水米、忽厥忽醒的话。我见了心急如焚,哪里还说什么,转身就走。二姊伸手拦住我:“你到哪里去?”我想拨开她的手,她却跨一步挡在我身前。我无奈只好答她:“回去见娘。”

  “你如何回去?宫门已经下钥。深更半夜怎么能准备銮舆?”
  “我去求皇上。我不用乘轿,我骑马就回得去。”
  二姊一甩袍袖:“荒唐!哪有身为贵人却深夜骑马出宫的?传出去叫人耻笑。有再大的事情,也要等皇上明日早朝完了再禀。”我又气又急,叫道:“二姊,你不要拦我。信上说的明白,我娘现在只是拖一刻算一刻的。真要等到明日午后,再盛装銮舆的,怕就什么都晚了。”二姊脸上慢慢显出那种我最痛恨的神气来:“你错了,六妹妹。范夫人不是你娘,我们的娘是卞夫人。”

  我当下再也忍耐不住,狠命的推开她,向门口快步疾走。二姊在我身后叫道:“六妹,站住!没有这个道理的!”我强忍住泪水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转身大声道:“道理?什么是道理?三姊思亲成疾半死不活的在这个鬼地方捱命这就是道理?生我育我的亲娘命悬一线我却不得相见这就是道理?什么是道理?我们曹家便是道理!我今天死也不听你的话了,我要回去见我娘!”

(十五)

  二姊脸色铁青,大步走到我面前,突然一巴掌重重打在我脸上,我顿时便疼的落下泪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以为你现在还是什么‘六小姐’吗?我们曹家?是,你姓曹,我也姓曹。可是我们现在是皇上的贵人,刘氏的子媳。我们生时拜祭的是刘氏的宗庙;死了也要随皇上于地下去。你仗着曹家什么势?况且曹家也只不过是皇上的臣子而已。你这样说,又陷爹爹于什么样的境地?你这般任性妄为,胡言乱语,我就要替皇上管教你!”

  我用手扶着颊,突然低低的笑出声来:“管教我?你凭什么?你既然不认自己是曹家的人,那你就不是我的二姊。你是贵人我也是贵人,谁不比谁高贵多少,你有什么资格管教我?”

  二姊的脸色刹时雪一样白。我咬咬牙不去看她,三步两步奔了出去。

(十六)

  我奔出殿外抓住一个宫女便大声喝问:“皇上此刻在哪儿?”那宫女吓的不轻,瑟瑟缩缩的回答不知道。我骂道“废物”,恨恨的推开她。这时一个跪在近前的内侍答道:“禀贵人,皇上在皇后那里。”

  我微感诧异:“皇上昨日不是刚幸过昭阳宫吗?”为示公允,他实在极少连接两晚宿在同一个地方的。那内侍从从容容答道:“奴才不敢欺瞒贵人,皇上的确在皇后娘娘那里。已连着三日了。”

  我一听也无暇细想,抬头看看天空。天色还是一种幽幽的蓝,大约还没到亥时。还来得及的。我随手一指那个内侍:“你跟着我,去昭阳宫!”

(十七)

  昭阳宫毗邻昭阳殿,是皇后的居所。位于皇宫中部,最是华丽庄严。我穿过一进一进的帘幕,在帝后面前跪倒行礼。皇上见了我,先是一愣:“你的脸怎么了?”我早已忘了,此时一摸,才发现被二姊打过的地方已高高肿起,触手生疼。我听得这样问,一笑,心里酸酸的。

  我知道若想成功出去,唯一的指望都在皇上身上。我跪在那里哽咽的叙述着所有的一切,只把和二姊的争吵一语带过。话音刚落,皇上还未答话,伏皇后却厉声道:“绝对不可!”

  我一愕,抬头去看,才发现情形实在有些诡异。皇上神态尴尬;皇后则脸色潮红、眼神亢奋,与她平日端庄冷漠的样子大相径庭。伏皇后也立即发觉了自己的失态,连忙补道:“皇上,你说是么?”皇上喏喏了两声,偷眼望我,面有难色。我回想入宫以来,所遇之事无一顺遂。如今娘又生死不知,心中气急,才收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十八)

  皇上默默走下来扶我,我摇摇头并不起身。“皇上,求您了,求您了。我爹爹儿女很多,我娘只是普通侧室,我们两人自来相依为命的。我娘在人世的最后一个愿望,不过是想见我一面。您就怜悯怜悯我们母女,莫叫娘含恨九泉;莫叫我一生内疚啊……”我越说越是动情,想起娘在家中还不知是什么样的光景,说到最后泣不成声。

  皇上无奈的转过身,叫一声:“皇后,你看……”伏皇后斩钉截铁:“不行,皇上!您莫要忘了,商纣周幽,都是因女色亡国的!”皇上叹口气:“这个……”

  我一听实在莫名其妙。自己但求出宫而已,怎么会和那些蛊惑主君的妖孽们扯在了一起。我又急又怒:“皇后!您也有骨肉血亲;您也不是铁石心肠。难道就不能大发慈悲么?”伏皇后“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我这几阵伤心恼怒,到此时实在是有些受不住了。猛一起身,不仅吓了皇上一跳,自己也眼前一黑,几欲昏厥。

  我站起来,想再说什么,看伏皇后的样子,也情知无望了;想走,又实在不知该向哪里去。一时间站在那里定定的只是流泪。

  皇上看了我良久,突然长长叹口气,轻声道:“华儿?你对朕说真话,真的是回去探视亲娘吗?”伏皇后大叫一声:“陛下!”皇上一摆手,止住了她。我连忙答道:“当然是真的!”皇上的眼光幽幽的望我,望了很久很久。才用非常非常轻柔的声调说:

  “华儿,你千万不要骗朕;千万千万不要骗我……”

  我一边流泪一边点头:“不会的!不会的!”他握着我手,又看了我好几眼,终于缓缓说:“把眼泪擦擦,莫哭了……去吧,朕准了你……”

  我猛的抬头,连问:“真的么?真的么?”皇上突然笑了,回答真的,真的。我也笑。转身就要向外走,走了几步才想起不对,忙回来谢恩。“臣妾叩谢皇上恩典!”想了想又道:“臣妾叩谢皇后娘娘恩典!”起身的时候看见伏皇后正用种又忧伤又酸涩难以言表的目光望着皇上——只不过那时侯我还不知道这目光的含义。

  我奔出殿外,正撞见跟随而来的那宦官和个宫女在窃窃私语。见了我连忙跪倒:“贵人请吩咐。”我扫了他们一眼,道:“备马,你们两个跟我到魏公府上去。”

(十九)

  皇宫离爹爹的府邸其实并不远,快马也就一刻路程。我是当朝丞相曹公亲女,又有皇上的口喻,虽然星夜骑马出宫闻所未闻,可是终究谁也不敢阻拦。子时不到,我就到了家中。

  我知道爹爹一向歇息的很晚,可是此时通府竟然都是灯火灿烂,也实在少有。我不敢惊动太甚,只在后角门下了马。看门的老家人一见我,立刻跪禀:“娘娘,大人吩咐,您一到请立刻去偏厅相见。”

  我问:“我娘呢?我娘如何了?”那老家人一顿,答道:“大人吩咐下人一概不得多嘴,大人自会和娘娘解释。还是请娘娘去偏厅吧”我暗跺脚,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的。把马缰掷给他,叫两个从人侯着,直奔偏厅而去。

(二十)

  谁知偏厅里竟有不少人在,爹爹居中,正和尚书令华歆对弈。爹爹一见我来,拊掌笑道:“诸公,孤所料如何?”众人连声称赞魏公料事如神,然后起身向我叩拜。我一下糊涂了,全不知怎么回事。又实在不好问娘的病情,只得招呼各位大人平身。

  爹爹笑嘻嘻的看着我,指着身边的一张小几,道:“华儿过来,坐爹爹身边,叫爹爹好好看看你。”我们父女在一起时从来不论什么俗礼的,我当即答应,坐在他的脚旁。华尚书却站起身来,和众人一道侍立于侧。

  爹爹一边道诸公都坐吧,一边絮絮问我宫中之事。我心下火急,可是在爹爹面前却绝不敢表露一二。爹爹见我脸上红肿未消,一皱眉头:“在宫中有人欺负你?是皇上?还是伏皇后?”我连道不是,只说和二姊微有不和。爹爹听完哼了一声:“宪儿真是的,怎么也下的了手!”

  在家中爹爹一向疼我比别的姊妹多些,我听他这么说,明摆着是偏向我的,心里也不禁有小小的得意。

(二十一)

  “你说皇上一连三日都宿在皇后那里?”
  我说是。
  “你晚上见到皇上皇后之时他们有些古怪?”
  我说没错。
  “伏皇后一直挡着不叫你出宫来,又不说为什么?”
  我点头不已。

  爹爹把这样的话反反复复的问了好几遍。我不知为什么,只有据实而答。爹爹的脸色却越发难看了起来。

  我答的好不耐烦,便对爹爹说,同我来的那个小太监人很伶俐,爹爹问他好了;还有一个宫女仿佛是皇后跟前的,也许也知道什么。爹爹问他们人在哪里,我说在后门房老家人处。爹爹向华大人望了一眼,他点点头,便出去了。

(二十二)

  爹爹便不再问我宫中的事,脸色也平和许多。只指着那局未了的棋和我谈笑。棋已下至中盘,看来他们在偏厅里已待了不少时候。棋局左上角形式凶险,半壁江山只在毫厘之间。爹爹持着颗玳瑁白子轻轻磕着棋盘,沉吟微笑,问我:
  “华儿,你瞧爹爹这条大龙吃不吃的下?”

  我的棋风和爹爹最似,棋力却是平平。看了一阵便觉费神费力,加之心绪不宁,便老实答道:“女儿看不出。”爹爹呵呵笑了起来,却不说话,只皱眉思索。

  满屋的人各怀心事,却是谁也不敢出声。

(二十三)

  许久许久之后,爹爹忽道:有了!把白子贴于左下角一黑子下方,看看我。我想了想,决定先拿下热战关键之地再说,便从钵中取出一黑子,断了上方几颗白子的生路。爹爹很快应了一着,我也还以颜色。往来几手下来,我才惊见下方原来寥寥的几粒白子已相互呼应,反成包围之势了。而我无论左冲右突,总是尚差一步,难以脱出重围。

  我恼道:“只差一个先手而已!”爹爹哈哈大笑,“只一个先手,便赢了你了!”

  我本无心恋战,当下投子,笑笑:“恭喜爹爹。”“娘娘,是该恭喜魏公的!”我回头一望,却是华大人回来了。他满面得意的向爹爹点点头,“完全如大人的妙算。”爹爹也笑了,便说:“既如此,诸公都随华大人去吧。孤要和娘娘说些家事……”

(二十四)

  我早已等不及了,好容易他们都行礼完毕,鱼贯而出。当下便急急问:“爹爹,娘的病如何了?”

  爹爹突然面有难色,沉默了下来。我攀住他的衣袖,咬咬嘴唇,“爹爹,你答我啊!”爹爹看着我,突然长叹一声,道:“华儿,你娘她已经过世了……”我脑中“嗡”的一声,身子一晃,爹爹急忙来扶。“我这样辛苦赶来,还挨了二姊一巴掌,原来还是……还是赶不及么?”“……华儿,你娘自你入宫时就病倒了……两个月前已经辞世……”

  我实在有点糊涂,愣愣了半晌。“可是那封信……爹爹你叫我回来的啊?”爹爹看着我,说:“华儿,你最似爹爹的,你还没有猜出来么?”

  我没有猜出来么?我不知道的……也许我早就已经明白了吧,只是自己不愿意相信而已。二姊,伏皇后,甚至还有皇上,人人都明白的。只不过皇上……太笨,和我一样,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而已……

  皇上说:华儿,你千万不要骗朕;千万千万不要骗我……
  我一边流泪一边点头: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爹爹对不住你,华儿。但是爹爹不后悔。我只是选择了最有可能成功的方法而已,选择的时候我忘记了自己是个父亲……”

  我松开爹爹的衣袖,抬眼去看这个穿着暗红便袍的男人。爹爹他今年,也该有六十了吧。因为从中年时便罹患风疾,他的额上始终勒着条半旧的头带。

  爹爹他老了,我想。也许十年二十年前,他是决不会这么做的;可是现在他老了。从送我们姊妹入宫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老了……

(二十五)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了头顶烟灰色的藻井。不知道娘起来了没有?我想。我昨夜大约是边绣着手帕边打瞌睡,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吧。身上的衣裳都没有换过。

  我叫道:来人哪,来人哪。一个面容陌生的青衣婢女匆匆而来。我说:“你去瞧瞧我娘醒了没有,醒了的话告诉她我一会过去请安。”那婢女眼睛大睁,像被吓住了似的,好一会才结结巴巴的说:“老夫人已经不在了……”我慢慢起身,“娘不在了?她到哪里去了?”那丫头如见鬼一般脸色煞白,眼泪簌簌而下。

  我厌见她那没胆子的鬼样子,依旧抬起头来去看屋顶。那块烟灰色的藻井上有几点形状奇异的黑斑,很小的时候睡不着,我就把那些黑斑想象成小老鼠,小兔子,想象着它们在横橼上跳舞。

  “……伺候我梳洗吧,”我说,“我要到宫里去。”

(二十六)

  平明时我赶到了昭阳宫,那里已是满地狼藉。宦官和宫女们远远跪着,神经质的瑟缩。到处都是哭声。我一抖衣衫昂首而入,对守门的甲士冷笑:“你敢阻曹贵人么?”

  宫内皇上头发披散,衣袍凌乱,正哭泣不止。旁边侍立着御林将军郗虑,一副手足无措的神情。我猜想宫中必有变故,可没料到这般严重,见了他急忙问:“将军,到底怎么回事?”

  此时早已哭到神志混乱的皇上,只顾抓住我的手不放,“你救救朕的皇后吧,你救救朕的皇后……”郗将军踌躇良久,才回答:“娘娘,伏后叛乱,当诛九族,绝无宽赦之理。请娘娘勿要自寻烦恼了……至于皇上,还请娘娘多多劝解,也就是了……”我转头去看皇上的样子,那里是劝一劝便能好的;可一时间,却全无办法,他拽住我只是不住哀哭。

  我无奈劝道:“皇上请节哀吧……”他突然抬起头茫然的看着我,良久才恍然大悟般惊叫:“你是曹操的女儿!你骗了朕,你骗了朕!”我心里一冷,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却很快变成另一种乞怜:“你是曹公的女儿,你救救皇后吧!朕是皇上,朕求你了!你一定能救了皇后是不是?朕不怪你骗了朕,真的不怪!只求你救救朕的皇后……”

  我看着他语无伦次的哭着,突然想起,就在前一个晚上,我还这样凄凄切切的跪在这个宫中乞求面前这个男人,那时侯这个怯懦的男人温柔的回应了我……

  我们都是傻子……

  我轻轻跪下,我抬着头说皇上,我不能再骗您了,也请您不要再骗自己。我很想很想答应您,可是我们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他突然不哭了,眼睛寂寞的望着我——他的目光穿过我,落到不知名的远方……

(二十七)

………

  伏皇后死了。那个眼神坚毅的女人,死了。她吞下鸩酒直翻滚了小半个时辰才咽气,她们伏家宗族百余口都成为爹爹手下,那条被吞掉的大龙。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岁月里,我都沉溺于这场数量庞大的死亡之中。仿佛发生于平明时昭阳宫内的那场变故,已经被这种死亡所带来的战栗与痛苦冲得粉碎了。那些碎片像冷水上漂浮的茶末,始终回荡在我记忆的表层。
  ——你只要轻轻摇晃茶盅,它们就从内部疯狂的敲打着我的思想,叫我不得安宁。

  我理解爹爹的做法。因为倘若给我两种相悖的生存要我选择的话,我也一定会选择保全自己,牺牲别人。这是生而为人的欲望,这种欲望绝不可耻。

  但是我无法理解爹爹的手段。一个谎言连锁出一系列的谎言;一种背叛脱壳出无数的背叛——使我成为一个心中负疚的罪人。

  “真真是傻孩子,既然你认同了事情的结局;那么它的过程又有什么重要?爹爹没错,你更没错,我们都应该问心无愧……”

  皇上那惊恐的温和的空茫的脸孔一闪而过,我闭上眼睛,低声回答:“是的,爹爹……”

(二十八)

  从此我成为了宫墙内的异端,光明正大的叛逆。在三姊的宫中说过的那一段话仿佛成为了冥冥中的箴言。我真的开始本着“曹家的道理”,挑战所有有形无形的规则。

  而与此同时,二姊开始与我针锋相对。她越来越像昔日的伏皇后,冷硬而且端庄——像母兽保护小兽,守望着了无生气的皇上,对所有的进攻者亮出她并不锋利的牙齿。

  我们并非彼此憎恨,只是淡漠如水。我们的手中都握不下两种忠诚,所以只能一人持黑一人持白,在宫墙围定的棋盘上拆长扳断,拼个血肉横飞。

  至于三姊,她不久之后就完全疯癫了。我说服爹爹把她接出了宫,和几个老仆住在城郊、荒寂无人的别业里……

(二十九)

  第二年元日,二姊穿着件光华灿烂到令人不敢逼视的红色礼服,从目光涣散的皇上手中接过签表绶印,正式被册立为后。我还依稀记得,她在那作礼服的织锦上用金线绣花的时候,脸上平和而满足的神情……

  到了五月,爹爹受封魏王,然后四姊五姊、七妹八妹顺序出嫁,在逢年节时贵官宝眷入宫朝贺的日子里,她们的脸上都有微微的红晕……

(三十)

  建安二十五年,爹爹病重。而此时的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为求出宫而哭到肝肠寸断的小女孩了……

(三十一)

  “爹爹,爹爹。”我一挑帘入内,就唤。卞王后见了我,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来,作势要行礼。照规矩,她是要行礼的。“魏王刚刚服了药,睡下了。请贵人勿要扰他。”

  我不喜欢卞王后,不喜欢那些随时把夫君的官职挂在嘴边的夫人们。我知道理应如此,可是我就是不喜欢。

  我一扶身子还没拜下去的王后,她便大大方方的站了起来。坐回上首等我向她行礼。照规矩,她是我的母亲,我也是要行礼的。可是我根本就没有这个打算。

  我把肩上御雪的披风解开,随手递给身边的丫头。轻轻说:“我要见爹爹。”卞王后那用青黛一丝不苟描好的眉紧紧锁在了一处,脸色发暗。她正要回答,内室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是华儿回来了么?进来……快进来……”

(三十二)

  我跪在爹的榻边,看着他干瘦的样子,嗓子里哽着什么却说不出。他提了两口气抢先问:“宫里……宫里怎样?”“皇后很好,皇上也很好,很……安宁。”我斟酌了一个字眼回答,爹爹在榻上仿佛用了很长的时间来回味我说的话。良久才点点头,微微有了笑容。

  “……你下次回来,怕就见不到爹爹了……”他说。“我不回去了,我要在这里陪您!”我回答。“不行!你回去,一定要回去!你在里面,我……我……我才放心。”他的语调突然急促起来,身边一个女子连忙过来替他按摩额头。

  那女子三十左右,穿的极其朴素,相貌却颇美。爹爹轻轻喘着气吩咐:“瑶姬,你陪华儿去世子那里……世子知道该当怎样。”那女人答应道:“你放心,好好休息吧。”

  我一呆,心里顿时空荡荡的,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听过人这般说话了呢?我望向那个女人,那女人也用黑漆漆的瞳子望着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却一笑,道:“六小姐,我们走吧。”

  我点点头,一句“六小姐”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多年前我乘着御辇入宫里去,原以为那时侯这个“六小姐”就死掉了。

(三十三)

  行了几步,我突然奔回榻边,有句话不问,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爹爹,你还记得为什么给我起名叫‘华’吗,记得吗?”爹爹仿佛已经要入睡了,茫然的睁开眼睛望了我许久才摇摇头。我不甘心:“您一定还记得的!在军营中,娘生了我,那天好大的雪!”爹爹又凝了凝神,片刻就不耐烦的说:“不记得了,不记得了……华儿,你去问你娘去。”

  不记得了……是吗?我狠命的咬着嘴唇。这种事情只有娘才记得清楚:

  “华儿,我现在一闭上眼,就仿佛又回去那时了呢!那天好大的雪啊,大人站在屋檐下,说:‘雪是从天上来的花朵,既然是个女孩子,就叫华儿好了’……”

  娘只年轻过那样一个冬天,可是爹爹却什么都不记得了。连娘早已作古也不记得了……

  我转身快步穿过房间,挑帘出去。不知什么时候北风已经起了,刮的大片雪花迎风翻飞。

(三十四)

  我行出回廊,瑶姬追了上来,把我的披风给我披上。我回眼去望这个女人,她叫我“六小姐”而不是“曹贵人”,她也许是不同的吧。我想和她说说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而她则一直沉默着。我们无言的穿过魏王府一进一进的廊柱阁楼。

  行到一处屋檐下,她停了下来,声音幽幽的:“六小姐,到了。世子就在里面,您一个人进去好了……至于你爹爹……丞相,他已经几乎不记得什么往事了……”

  我看着面前这个奥妙人儿,她和我遇过的所有女子都不同;和我父亲所有的夫人我丈夫所有的嫔妃都不同。可是我又实在很难说出哪里不一样。

  “你是谁?”我问。
  “一个普通的琴师而已。”她笑了。
  “去宫里陪我好么?”
  她笑的愈加迷离了。“我要走了。”她说。
  “去哪里?”
  “……到我的归处去。”
  她盈盈一拜,飘飘然去了。一身素衫被雪光一衬,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她的归处……那我的归处在哪里?爹爹只留她一个在榻边……她也该是很爱很爱爹爹的吧。只不过我不能问她,即使问了,她大约也不会回答……

  我轻轻叹口气,雪光中仿佛有无数面孔如水掠过,我一转身进了二哥的屋里去。

(三十五)

  我的几个哥哥,和爹爹都是相像的,俊秀而且不凡。只不过三哥多些金戈铁马的英雄气;四哥多些如切如磋的才子气;而二哥、他的继承人,更多的则似他指点江山的霸气。我当然清楚爹爹为什么叫我来:从此我就要成为二哥在宫中的眼睛了,我们需要培养默契。

  他叫一声“六妹妹”,就不说什么了,只是看着我笑。我也笑。他实在不需要说什么的,我们有相同的姓氏和相同的血;我们同生在一个曾经遭人耻笑如今却光辉万丈的家族中。这样一个家族需要一个强者来支撑大局,需要无数的人为这个大局而牺牲自己。
  ——如今这个强者从我父亲传继到了我的二哥,而我依旧必须是被牺牲的那一个。

(三十六)

  “我会为曹家做任何事,”我说,转眼看看二哥,“或者为你做任何事。但是我有一个条件的……”

  “那一年后位虚悬时,我就知道该当是你的。”二哥回答的出奇流利,他大约早就猜到我会说些什么了吧。只可惜他猜错了。

  我不讳言我的失望,我多么希望二哥似我心中的爹爹,希望他是藐视俗规与权威的,所以想尽办法用另一种方式去超越;可是他只不过无比崇拜那些东西而已——无比崇拜,所以要把它们握在手中。

  我笑笑说,不,二哥。我不稀罕。

  他显是吃了一惊:“那你要什么?”我转过脸去望着窗外,窗外的雪花正安然下坠。我说二哥,如果有一天你能做得到的话,请让我用我为这个家族所做的一切,来赎自己的后半生。

(三十七)

  那一夜,我辞别二哥,独自骑着快马入宫。马蹄溅起一窝一窝的残琼碎玉,四散飘飞。雪一阵紧似一阵,蹄印旋即湮没于不停下坠的白色花朵中。

  天地一片茫茫里,我突然间有了奇妙的幻觉:仿佛自己正逶迤于一路出殡的人群中,被漫空飞舞的纸钱覆盖。没有丧乐,没有歌吹,这场葬礼是寂寞的。

  只是我不知道那存在于虚空中的,巨大苍青色灵柩属于谁?我爹爹?还是大汉朝……

(三十八)

  我没有亲眼目睹爹爹奉安的场面,他薨于那场直下了七日七夜的大雪,初霁的清晨。

  十个月后,他的大汉朝,也在他钦定的继承人手中,轰然坍塌……

(三十九)

  黄初元年十二月十七,是前朝旧帝、现今的山阳公携家眷出京的日子。午后,我坐在二哥的小书房内喝茶,这一年来我们都难得有空,特别是他,直忙得面容清矍、双眼发亮。

  “你想去山阳吗?”他似乎无心而问,“朕年少时去过那里,是很不错的地方。”是的,如今使用那个独一无二的谦辞的人儿,是他了。

  我捧起茶盅来浅尝一口:“贵人曹华三个月前就病逝于淑影舍,皇上难道忘了?”二哥哈哈一笑,别有深意的向我探过身子:“不作贵人,作山阳公正夫人如何?”

  这一年来他和二姊势同水火已尽人皆知。于是我也笑笑:“只可惜臣妹并无这种打算……皇上要记得答应过臣妹的事。”

  二哥笑意不改,“当然当然,只不过……”他也举杯轻轻嘬饮,“实在有点可惜……”

(四十)

  黄昏的时候,我跟着二哥的使者去长亭送行。长亭上满地去秋的枯叶堆积,天空阴郁而低沉。北风瑟瑟中,徘徊的宿鸦拣尽寒枝不肯栖。

  二姊穿着她那件封后大典上着过的大红袍服,全不管长长的裙裾拖在脏污的败叶残霜上。那件袍子是她在皇宫作贵人的最初几个月里,一针一线手绣而成的。她穿着那件袍子,作了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六年了,如今那袍子上鲜亮的红色已然旧了,但是上面金线的游龙戏凤依旧灿烂逼人,她一举手一投足依旧是皇后风度。

  在上车远去之前,二姊犹不忘狠狠的瞪我一眼。他靠在她的肩上,她和他的手牢牢的握在一起。

  ——入宫的那天,二姊也曾经这样瞪过我,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死在淑影舍里的女人曾经怯生生问道:
    “陛下,夜里怕的时候,可以握着陛下的手吗……”

(四十一)

  车队远了,长亭上有一个小小的男孩子在来回奔跑着,踢一颗小小石子。我很小的时候,也常常这样淘气的。那孩子四五岁年纪,长的玉雪可爱,穿一身锦缎衣裳,正玩的双颊通红。见到我看他并不怕生,反而转头冲我笑,一笑露出整排的小小雪白牙齿。

  “阿姨,你是谁?”他问。我一呆,竟然无法回答。他孩子气的望望天,“要下雪了,阿姨你快点回家去吧。”我说阿姨没有家,他像是被难住了,皱着眉努力思索。

  “阿姨没有家,没有地方可以回去。该怎么办呢?”
  “不可能的,每个人都有家,有爹爹,有娘。阿姨你只不过是迷路吧?”
  我说是啊是啊,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四十二)

  “阿姨你不要哭啊?你哪里疼么?”那孩子用胖嘟嘟的小手抓住我的衣摆轻轻摇晃,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定定望着我。又突然跑向一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美妇人身边,小声说:“娘啊,那边有个阿姨在哭啊。”

  那位夫人并没在意,只用细细的嗓音招呼她的儿子,“乖,下雪了,快跟娘回去吧。”我听到这声音无比熟悉,抬头便见到那美妇眼角一颗妩媚的泪痣……

  “三姊!”我突然唤了出来。那妇人如遭电击一般,望向我满脸惶恐,良久才喏喏道:“六……六妹妹……”

  三姊把她的男孩子紧紧搂定,乞怜般望着我。眼底闪烁,嘴唇翕动,却什么都不说。我却恍的笑了,才发现不知什么,雪真的已经下了起来……

(四十三)

  原来这么玲珑剔透的天之花朵,堕地的时候真的是连声叹息也无啊……我想。

  却是突然间什么都不想问,什么都不想说,只紧紧身上的大氅,转身投入冷冰冰白茫茫的世界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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